临床哲学实习生注：本文为顽皮蛋同志所作的另一篇短报+随感，受其委托继续代为发表在本网。 与郑州富士康员工交流的短报 2月19日，我来到了郑州并前往港区，与一位之前在网上认识的富士康员工进行了交流，得到如下信息： 1. 郑州富士康占地面积非常大，员工宿舍直接临近马路，外观修建得几乎像商品房的楼盘。中间有一些商业街，里面人来人往，宛如一个小商业中心。据我的朋友说，这些商业街里行走的人基本上都是厂内员工，而在商业街里的小吃店、奶茶店、服装店、手机店、餐馆、网吧和超市等服务的基本上也都是富士康员工，当然也会有一些附近村镇的居民。在富士康生产旺季，整个厂区最多可以有二十万人，目前则估计只有四五万人。由于8对8的两班倒工作制，旺季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这里都熙熙攘攘，而现在比起旺季则略显萧瑟。这样的场景，几乎像是一个小小的城市，让我非常震撼。而富士康的工厂厂区，在马路边上看更是无比的宏大。 2. 在今年，郑州富士康没有招募临时工。而在往年开年，富士康一般都是要招募临时工的。 3. 由于当前订单较少，郑州富士康实行的是8小时工作制，上五休二。订单少的原因可能有两个：第一个方面，一般开春过后都是算是淡季，往年的这个时候，也是比较清闲的；另一个方面，也许企业对未来订单量的预期也下降了，否则应该会在开年之后招临时工。 4. 如果处于生产旺季，则加班是常态，实行的是8对8甚至更长的工作时间，同时休息日的情况也会变成上六休一甚至上十五休一，根据具体订单情况而定。 5. 目前上五休二的8小时工作制，使员工只能拿到基本工资，没有加班费。例如我的这位朋友，现在就只能拿到每月2300的基本工资，如果有加班的话，一般则是每月4000多（扣除了五险一金拿到手的）。这样工资较少的情况，使得他的一些同事离职去郑州其他地方找其他工作，但是目前也很难找到令人满意的工作。 6. 富士康有一个内部网络论坛“问吧”，可能会和贴吧之类的模式差不多。在“问吧”上，二月份（也就是这个月）有深圳富士康的员工表达了那边也同样是8小时工作制的情况，并且同样因为钱少，在问有没有更好的工作。 7. 在富士康的宿舍住宿一般要交每月150元的住宿费。宿舍是8人间，虽然外表看起来光鲜亮丽，但是内部的情况参差不齐。不过，如果在旺季厂区宿舍爆满，工厂会鼓励员工外住，并且可能还会有一定金额的住房补贴。一般而言，富士康员工如果外住的话，会在附近一个叫张庄的小镇上租房入住。 8. 工厂里最不生活的岗位就在生产线上。生产线上的工人基本上除了工作就是休息，没有任何休闲娱乐的时间。工厂里组织的各种文娱活动，也往往由坐办公室的人参加，与生产线上的工人无缘。生产线上的工人构成，大部分是临时工，小部分是正式工。而正式工要么是像班组长之类的小领导，要么则是住在这附近的村镇里、背上了家庭生活压力的人——他们不愿意跑去太远的地方，也有夫妻双双进厂的。总体上来说，这里的情况也的确如前篇文章中梁哥所言，临时工会去做最苦最累的活，这就导致了临时工在离开厂子后不得不花费更多的时间来娱乐并恢复劳动力的再生产、恢复自己的身心。而正式工，尤其是生产线上的小领导，确实会轻松一点。 9. 当被问及现在工厂有无裁员的情况时，我的朋友说，工厂把之前的临时工都遣散了。这些临时工是由劳务公司找来的，工厂会将他们返还给劳务公司，至于劳务公司如何处理，他就不得而知了。 10.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情况，许多内地人前往沿海地区找工作。例如我朋友的一位朋友，就去了广东惠州，但是在那里，一样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 11. 与珠三角地区往年开年工资会有一波小高峰不同，去年这里的厂子开年招工反而工资更低一些，因为往往都只会要少量的人。可能要到了旺季，工资才会高起来。例如去年秋冬，我朋友有同事3个月赚了6万。只是这么好的机会，随着疫情管控的放开，恐怕也不会再有了。 小结： 在目前的情况下，内地的工厂恐怕会比珠三角的工厂更加困难。至少珠三角的工厂还在广泛招人，而这里招工的意愿并不强烈。因此，也许已经失业的工人会进一步向沿海迁移去寻找工作，而还没有失业的工人则要更加谨慎地守住自己的岗位。当我朋友听到我在广州东莞的见闻后，就认为现在还是继续把这个活干下去比较好，而打消了之前想离职去找其他工作的念头。
图一：郑州富士康厂区
图二：郑州富士康员工宿舍街景
图三：郑州富士康员工宿舍商业街
图四：郑州富士康员工宿舍远景 人物附记：一位信仰基督教的工人朋友 我的这位朋友是一个基督教徒。 他出生于河南农村，家境贫寒。他早年失去了自己的母亲，而父亲是一个酒鬼，经常打他，待他并不好，只有他的奶奶愿意关心他、疼爱他。他就在这样的童年里成长了起来。也许是受到了奶奶的引导与影响，他信仰了基督教，并对信仰忠贞不渝。 在基督教会中，无论长幼，他们皆以“兄弟姊妹”相称，活在“主内联结的大家庭”里，以“神就是爱”的理念，分享着“神的福音”，并多多少少在生活上互相帮助。也许在某种程度上，这种宗教文化氛围填补了朋友缺失了的家庭之爱。 据我的观察，信仰基督教的大多数是穷苦的人（这一点在农村和老人中由甚）。在这样的下层社会环境中，他们也在努力的生活着。基督教认为，“这世界已经匍匐在那恶者（也就是撒旦）的权下”，而有基督信仰的人在这世间受苦，则是对这个世界的恶作见证。而“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虽然基督教意识形态有着非常强烈的“忍耐苦难，等待天国”的消极意义，但在以“爱”为中心的新约思想下，早期的原始基督教有非常明显的追求平等、亲近穷苦人民的色彩，而这样的思想和与之相关的经文论述则成了南美解放神学的理论基础。 大概在十六岁的时候，这位朋友就出来打工了。他去过广州、深圳等地，也被中介坑过钱，最终在离家近一点的郑州的富士康工厂打工。我是在读大学的时候，在网络上认识了他。认识他之后不久，他的奶奶离开了这个世界去往了天堂。他悲痛欲绝，几乎像是精神病人一样“看到了白色的影子从门里进出”。他感到害怕，并向我寻求安慰。在那天晚上，我们打了一个通宵的微信电话。 虽然我以一个曾经信仰过基督教的人的身份，在他面前从各个角度质疑过基督教信仰，但他对信仰仍然坚定不移。也许简单的一句“无神论”，在对他的成长经历与人格塑造中、情感与精神的支撑中起了重要作用的宗教信仰面前，显得有些苍白无力。虽然塑造了他的并不是那个上帝，而是在上帝的虚像之下团结起来互帮互助、互相给予关怀的同样穷苦的兄弟姊妹和他的奶奶，但如果否认了上帝，也许在他看来，就好像否认了这全部一般。基于这样在寒冷生活中温存的复杂经历，以及对人的关系与神像的虚假同一的认识，他的信仰很难被改变。我最终也不再追求改变什么，而是对他的信仰持敞开的态度。就让这贫乏困苦艰难的生活里所凸显的、如群星般闪耀而又平凡的人性，披上神性的光辉吧。 尽管处在基督教的意识形态下，无论如何他也仍然是工人阶级的一份子。在22年11月23日前后的郑州富士康工人斗争中，虽然他作为一个老员工在观望，但他也对这次工人运动抱有极大的理解与同情，认为厂方违约在先，而被招募来的临时工生活也不容易，“工人只不过是在拿回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当被问及如果自己的权利也遭受了侵害，他是否敢于去斗争时，他也作了肯定的回答。在我们的聊天中，他逐渐将人的自由与自己的信仰相结合，认为上帝让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实现人的自由，因此这个世界不是机械式的，而是每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作出自己的选择，来成就善事或者恶事。而这样人的自由的实现，就是对全然自由之上帝的反映，毕竟上帝是“按照自己的形象”来塑造人类的。因此为了“活出神的形象”，必须要努力实现人自己的自由，而人的自由，就是最大的善。这样的朴素观点，其实折射了莱布尼茨“最好世界”理论的那种善恶观，有了辩证的色彩。于是宗教中的那种“逆来顺受，皆是命运”的形而上学观念，也就开始瓦解了。 2月19日当天下午，我们漫步在富士康厂区街道。厂区宿舍附近很多门面关闭着，他说现在人不多，因此显得比较荒凉。只要人多，哪怕是几间茅屋也显得繁荣，就像如果现在的北京空无一人，那里也将会成为一个荒凉野蛮之地。这样的话语，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彰显了人本位的意义。 傍晚，他骑着他的电动车载着我去他租住在张庄的房子。那一片房子看起来像是五六十年代的建筑。低矮而参差不齐的房屋的棕色砂石外壁，扭曲得七拐八拐的街道，在路上行色匆匆的打工人，空中杂乱无章架设的电线，以及随意停靠的半旧面包车与各种散货摊，在北中国早春的寒风中向后倒退。行驶了约二十分钟的路程后，我们到达了他家，那是一个散发着阴冷气息、楼道中过道灯昏暗不已的压抑住所。随处可见的墙壁破缺、堆在楼道中积灰的废旧物品、以及看上去很邋遢的水泥地板，在黑暗中寂静地讲述着这里年代的久远与在其中生活的居民的贫穷。 朋友打开自己的房门，里面只有一间房，房间最里面则是简陋的厨房与厕所，连墙体都没有，仅用老旧的推拉门将两者与生活空间隔开。厕所里，蹲便器由于要在下面做存水弯，非常突兀地在地面上起了一个水泥台子。厨房里，因为实在空间狭小，酱油瓶和醋瓶等调味料不得不被摆在地上。而房间之内，并不宽裕的空间里，一张床就占据了将近五分之三的地方。除了这张床，就没有其他像样的家具了，连存放的杂物都是摆在简单便宜的金属条上搁木板的那种货架上。在那个货架的最顶部，是几本看上去被长期翻阅过的《圣经》，书边特有的红色都有些褪色。而墙壁由于粉刷得不平整，以及长期使用留下的各种痕迹，在室内吊着的唯一冷光灯的照射下，显现出许多明暗交错的地方。他的弟弟（应该不是亲弟）这时正在他的家中居住，弟弟也是前几天来郑州找工作的。 尽管显得十分狭小拥挤，但是房间却整理得比较整齐。在床边有一个物件被布盖住，显示出主人对它的小心呵护——那是一台1000多块的雅马哈电子琴。他热爱音乐，一直想当教会里的司琴（就是教堂唱诗班唱赞美诗时在一旁弹钢琴伴奏的那个人），但是没有人教他。我稍微懂一点点乐理，所以在之前的网上聊天中常常和他交流有关音乐的话题。虽然他并不会什么音乐理论，但是当他的意识在音乐中行走时，好像一个没有社会之物化标签的自由人。 我们一起坐在床上，弹了一首《奇异恩典》。这是一首非常有名的基督教赞美诗歌，也是他非常喜欢的一首歌。尽管在毫无章法的指法、随意搭配的和弦、不断错位的节奏中，这首曲子被演奏得断断续续不成样子，但是电子琴发出的忽强忽弱的悦耳声音在房间内回荡，填满了这狭窄空间内压抑的空虚；而我们的精神亦将支离破碎的现实连接起来，同一在各自的脑海中，映现出那首催人泪下的曲子的完整模样。在如同“阿门”圣咏一般的F和弦奔向C和弦的过程中，刻画出的那种宁静温馨的氛围里，我受到感动，找到了家一样的感觉。这段时间旅途奔波的劳累，仿佛在那一刻消失殆尽。 这就是爱的意义。爱将人类自己从物的异化中挣脱出来，使得自己在破碎不堪的现实里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实现自身的意义。人的主观能动性，可以在爱中得到最大程度的体现，无论是热爱音乐、热爱生活、热爱理想、热爱某个人或者热爱人类本身，都是如此。若不是对穷苦挣扎生活的无产阶级抱有极大的爱，马克思也不会主动去考察商品交换的规律，并发现终结资本主义社会的武器，从而成为马克思；若不是对贫弱的中国人民抱有极大的爱，毛主席也不会主动拿起抗争的武器，推翻黑暗的旧社会，从而成为毛主席。与其说“爱是上帝”，倒不如说爱就是人类自身，它从人类而来，又通过人类来实现人类自身，只不过以这样或者那样的形式曲折映现。 而对于人类的热爱、对于自由的热爱，又可以成为马克思主义左派从抽象的人走向具体的人的桥梁，从而实现真正意义上的人本主义。长久以来，左派对于人言必及阶级，文必及唯物史观，为了各种路线唇枪舌战，却经常忽略了生活在身边的、活生生却又陌生的普通人们。他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人？有着什么样的诉求？他们有什么样的苦衷？又有着什么样的渴望？也许是我见识短浅，似乎很少见到有人讨论这些，仿佛离开了理论，人就不是人似的。但是，无论从哪个方面，去爱他们、关心他们的生活都是十分有必要的。他们不仅是被抽象了的被剥削者中的一份子，不仅是提供剩余价值的工农阶级的一份子，不仅是人力数字中的0.001k；他们更是一个个活生生的普通人，是需要爱与被爱的人，也是有着自己喜怒哀乐的感情和光怪陆离的思想的人。只有真正愿意走进他们、认识他们、接纳他们、理解他们，全部在这个世界中受苦的人，才得以联合起来化作变革世界的真正力量。若只是想着成为“工人农民的领导者”、“社会运动的活动家”、“马克思第二”、“毛泽东第二”这样的“政治明星”，而把工人农民当做是实现自己所谓理想的工具（这种观念具有显著的将人物化的特点，并且在很多左派的思想与行动上有所反映，只不过他们恐怕并不会承认这一点），这样的人或者群体，最终将会被时代与人民抛弃。没有人，上帝什么都不是；没有人民，国家什么都不是。同样的，没有具体的人，左派也终将会什么都不是。 这就是我的信仰基督教的工人朋友，用基督教的文化氛围，通过自己的语言、生活与思想，还有音乐，给我上的一课，这一课的名字是爱。希望我有足够的勇气能继续走下去，克服自己的懒惰与胆怯，去了解更多人的生活，并在这描绘贫苦生活、看似风景不变的旅程中，找到改变世界的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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