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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征路 ——《那儿》

2021-12-31 02:37| 发布者: 龙翔五洲| 查看: 12861| 评论: 0|原作者: 曹征路|来自: 乌有之乡

摘要: 曹征路小说

  曹征路:那儿

  又名《英特纳雄那儿》,原载2004年《当代》第5期,感谢曹征路先生慨允在左岸刊登。

  一

  开头很简单。

  某天,半夜两点多了,霓虹灯下的哨兵杜月梅杜师傅顺着工人新村的小马路朝家走,走到公用自来水龙头拐弯的地方,冷丁蹿出一条狗来。杜月梅妈呀叫了一声,那狗回头看看,也汪汪狂吠两下,然后就往工人东村方向去了。可就是这两声,把杜月梅吓瘫了,站不起来了。开头她还想爬回家的,她不想叫别人看见。但水龙头那儿结冰了,加上害怕和委屈,她居然爬不上台阶。绝望之中她只好喊救命。深更半夜的,惊动了很多邻居,出来好多人看热闹。一看,杜月梅把裙子都尿湿了,就七嘴八舌埋怨,说天寒地冻地你穿什么裙子呀?你他妈的找死啊?

  杜师傅是那样一种人,每天早晨六七点就推着一辆小车,上头装着几个暖瓶,几袋面包蛋糕,穿白大褂戴大口罩满大街吆喝:珍珠奶茶,热的!珍珠奶茶,热的!而到了夜里却换上一身时装,浓妆艳抹,十分青春地去霓虹灯下做哨兵。逮住一个可疑分子就笑:先生洗头不洗?不洗?敲敲背吧,舒服,小费才一百!当然这种情形也不常有,主要是缺钱花的时候。干这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永远,谁都知道,可谁也帮不了她。她太穷,太需要钱,也太要强了。

  人们把杜月梅抬回家再一看,见一脸的脂粉已经千沟万豁被泪水冲得不成样子了。他们这才知道夹住臭嘴,男的摇头叹气离开了,只剩下些妇女,有几个老娘们还抹起了眼泪。杜月梅捶着床哇哇大哭,说我们家小改后天就开刀了!我要有一点法子我都不会去的呀,我没法子啊!

  开头就是这样,小事一桩,可后来居然也弄出七荤八素来。谁都没有想到。

  所谓的工人新村其实并不新,只是顺着睡女山搭建的工人宿舍,东边的叫东村,西边的叫西村,中间的叫新村,随便取个名字而已。平时也都三号妈四号妈地叫着,其实全都是矿机厂工人,谁还不了解谁呀。所以到天亮的时候,角角落落都已经传遍了,都在叹息杜月梅命苦,都在骂那只缺德带冒烟的恶狗。

  在我们那个地方,邻里纠纷吵嘴打架的事天天都有,但在这样的问题上人们不会有第二种看法。原因很简单,生活越来越难了。生活越难人们对领导的怨气也就越大,这也是常识。这样到了中午,住东村的小舅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全过程。尽管小舅只是个破工会主席,但大小也是个厂领导(别的领导早搬走了,他算是坚持到了最后),何况那条狗就是他们家的罗蒂。这样他就不得不作出反应。

  小舅经过怎样的思考不得而知,反正到了晚上,他趁月月在里屋看电视剧,跟着韩国美女抹眼泪的时候,把罗蒂牵到外头拿一只塑料编织袋套住,然后扛到西村跑个体运输的丁师傅家里,让丁师傅连夜开车出发,拉到两百公里外的芜城才放了生。

  此后那几天,小舅就跟傻了似的整日发呆,一天总有五六个小时站在家门口,望着厂区沉默不语,叫他吃就吃一口,不叫他他就那么站着。厂区还有什么可看的?荒草,斜阳,铁疙瘩?小舅妈那几天也在气头上,也不愿管他。那几天的气氛确实不太好。

  那条狗叫罗蒂,是条真正的好狗。让它代人受过实在有点不公平。

  为了好狗罗蒂,月月跟我哭过两回了。说,捏不住鼻子揪耳朵,算什么本事啊?你心里有气你就怨我们罗蒂啊?

  月月是我表妹,在集贤街开鞋店的,别看她读书不行,做生意绝对一流,她要有机会准能当上大老板。她是我们家的先进生产力。可她毕竟是个女孩,犟不过小舅。犟不过就一直哭,一直哭。

  罗蒂是在很小很小就跟上月月的。说来也是有缘,考不上大学的月月有一天正无聊着闲逛着,罗蒂就来咬她裤脚,月月到哪它就跟到哪,躲都躲不开。月月回到家,罗蒂就跟到家,趴在门槛上,眼睛直眨直眨。后来月月给它一点水喝,一点馒头吃,它吃了喝了就爬到一个鞋盒子里睡下了,比人都乖。再后来,月月受到罗蒂的启发就开始卖鞋了,而且越卖越多,成了老板。罗蒂也就跟着越长越大,越长越漂亮。罗蒂的名字是这样来的:这小东西别看它平时不吭不哈,可一旦叫起来嗓门特别宏亮饱满,比那些大狗都厉害。我那时候非常崇拜帕瓦罗蒂,我就主张叫帕瓦罗蒂。月月说,万一它长出一脸脏兮兮的大胡子怎么办?就简称罗蒂吧。罗蒂长到八个月的时候,有个宠物贩子找到月月,愿意出三千块买它,磨了好几天。那月月就能干了吗?月月说你问它自己答应不答应。罗蒂就冲宠物贩子吼了一嗓子,那小子一屁股就坐下地了。后来那小子才说出来,这是一条纯种德国黑背,说跟着你们可惜了。月月说放你妈的屁。而罗蒂自从明确了身份,就越发显得优雅高贵,它目光深沉,神态安详,轻易不作声,可一旦发起威来没有哪条狗敢靠近。特别是罗蒂那身毛皮,黑缎子一样,油乎乎的,闪闪发亮,谁见了都想摸一把,只是不敢。还有罗蒂的额头,在眼睛上方长着两个白点,像黑夜里的星星,显得特别机警。总之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世外高人游侠武士派头,无与伦比。罗蒂好像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只在乎月月。在外面如果月月不发话,任何美味佳肴是休想引诱罗蒂的,它看都不会多看一眼。月月如果说那就吃一点吧,它才会慢腾腾地踱过去,用湿漉漉的鼻子嗅嗅,吃上一点,然后又很快回到月月身边。大多数时候它就蹲在月月身后,成了她的贴身保镖。月月长得不算太漂亮,可她个头高皮肤白,穿的又时髦,在集贤街那种地方自然也是少不了骚扰的。所以有了罗蒂,家里也都放心些。可罗蒂万万没有想到,是月月的老爸骗了它,把它骗进了麻袋。毕竟罗蒂是条狗,不像人那么狡猾。

  也是该着罗蒂倒霉,那天月月的鞋铺关门才七点多钟,不知怎么就心血来潮想去看一个老同学,这样就到了湖边。那一带都是高尚住宅,自然养狗的人家就多。有一只花皮的母狗见了罗蒂,多老远就把屁股撅起来。开头罗蒂还不为所动,守在人家门口等着月月。后来月月回来时,那只花皮狗就一直跟着,而罗蒂也显得焦躁不安,跑几步就回头看看,又瞧着月月呜呜地叫。这样月月就笑了,说我早就知道你花心了,说你想去你就去吧,记着早点回家。于是罗蒂就领着花皮,不知到哪狂欢了几个小时。于是就发生了深夜吓着杜师傅的事。

  其实真正吓着的是我小舅。

  那天,刮了一夜的风,还夹着冰雹。晚黑还挺来劲,风硬硬的,冰尖尖的,电线嘘嘘的,要吃人的样子,可到早晨就化了。那天小舅只讲了一句话:终于下下来了。这话是什么意思?谁也猜不透。也许指的是暖冬,该下又不下。也许什么意思都没有。总之,那天小舅站门口看了半天,然后摔上门就走了。

  另外在走之前,他和外婆还有几句对话:他说雪化了。外婆说雪化了好。他说外面不冷。外婆说不冷好。他说天暖和穷人就好过了。外婆说穷人好。他说妈,你好生躺着不要下床。外婆说好,好。

  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雪早就化完了,哪儿哪儿都现了原形,坑坑洼洼,垃圾遍地,还有破鞋烂纸,一踩一腿泥。要是雪不化表面上还能好看一点,还能平整一点,心里也能素净一点?另外,人穷人富跟天气有什么关系?难道连一床被子都没有的人才能算上穷人?总之他是烦透了,糊涂了。

  我妈来电话时我们报社正在传达文件,内容是关于正确掌握突发事件的宣传口径。有人进来说我们楼顶上有一个民工好像要表演跳楼秀,警察已经把这一带封锁了。就在这时我妈来电话说小舅离家出走了。

  当时会场就如一幅潦草的铅笔画,主编那张脸比擦脏的橡皮还难看。我的注意力肯定也在跳楼秀上,没怎么在意这事。我看见楼下有人正在给民工加油:跳啊跳啊,想跳就快跳啊,召仓都跳下来了,你狗日的怎么还不跳?可是警察很快就拿来了充气垫。接着电视转播车也来了,主持人扔掉大衣就开讲,一阵风把她的裙子掀翻过来,露出了里头的红毛线裤。结果那哥们错过了时机,又不跳了,楼上楼下全都白为他激动一回。后来我们分析,那小子不是真想死,想死他早就跳了,不用等警察。他不过是想讨回三个月工资,三个月也才七百块,想想也不值。于是我们十分悲愤,感到这年头实在没劲,连跳楼都学会造假了。

  后来才记起我妈来过电话,说小舅失踪了。我小舅不是小孩子了,过年就五十的人了,这情况怎么说也有点严重。我妈责备我,出了这么大事你也不说一声?小舅从前对你那么好,你良心叫狗吃了?又问:他们也没怎么大吵,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怎么走了连电话都不打一个呢?这样的连珠炮显然多余,谁也无法回答。既然是真想离家出走他就不会通知你,既然不通知你他就是不希望你知道,小舅可不是个能造假的人。

  我听见手机里小舅妈在那头哭喊:这回你们信了吧?这是他的灵魂大暴露!小舅妈不识几个字,可有一嘴电视剧词汇,一见电视里有第三者就联想丰富义愤填膺。小舅和杜月梅究竟有没有关系谁都说不清,他们那代人在爱情上多多少少都有一点奇怪。依我看他们是没有,否则杜月梅就不会去做那种事。如今下岗女工靠上一个拉边套的并不稀奇,毕竟活下去是第一位的,毕竟比当霓虹灯下的哨兵强。稀奇的是小舅竟然也玩起离家出走了,这倒是闹出了新意。

  然后就是数日不归,也没有任何消息。

  我妈天天晚上和小舅妈通电话,了解最新动态。但每次说到后来小舅妈就来气,总要强调指出:就是因为罗蒂!罗蒂咬了那个婊子,他心疼了!

  然后我妈就骂她,说你昏头了你!这话也能随便说的吗?

  在我们那个地方,如今看法已经变了。下岗工人越来越多,人人都有亲戚朋友,骂婊子,被视为不凭良心。你可以骂小姐,可不能骂婊子。小姐都是外来的,她们年轻,一般都在娱乐场所坐台等候顾客上门。而这样的岗位下岗女工是很难参与竞争的,她们只好在霓虹灯下晃来晃去,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谁家没有老婆孩子啊,谁家没有七灾八难啊,谁还不是为了混口饭吃啊?谁又敢保证自己没有那一天呢?所以她们是被划入好人行列的,她们是没法子才去当哨兵的。至于说小舅是因为心疼杜月梅才离家出走,这话就更加离谱了。所以我妈也每每坚决予以反击,我妈说:弟妹你这话就说岔了,朱卫国对你怎么样你自己心里还能没数吗?几十年夫妻了你这点良心都没有吗?现在人都失踪几天了,你不去找人你还说这种屁话!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舅妈才不敢吭了。其实小舅妈也是个老实人,她也是心里急,说话才不着四六的。

  放下电话我妈就流泪了,说:你小舅是心里有事啊,他心里苦又不愿意说啊,他心事太重啊。父亲只好过来劝,说这年头谁没有心事,心事重又能解决什么问题?父亲及时提议把外婆接回来住,说这样小舅妈也用不着一心挂着两头,咱们也可以表现表现。于是我妈这才好过了一点点,商量着天一亮就去接外婆。而我心里想的是,小舅那样的人,怎么会为这点破事想不开呢?为一条狗?

  我这样说当然是有为罗蒂抱不平的意思,可这毕竟是年轻人的看法。这点看法在父亲母亲、在小舅舅妈、在矿山机械厂几千名下岗职工看来简直太微不足道了。好人都快活不下去了,都在干那事了,你们还养狗?还放狗出来咬人?他们就是这么看的。所以小舅把罗蒂放生其实还是爱护它。要是留在家里迟早叫人砸死。所以小舅妈再有气也不敢到外头去说。所以月月要死要活要跟她爸拼命也不过是闹腾两天而已。大家冷静下来,都明白当务之急还得把小舅找回来。

  可上哪去找呢?该汇报的汇报了,该报案的报过了,谁也不知他上哪了。最后只剩下领导说的那句话:再等等,再等等。

  那天我们并没有把外婆接回来。外婆死活不愿下床,她说,躺着好,大头说躺着好。大头是小舅的小名,大头说过的话就是真理,她就听大头的。我妈把舌条都磨短了,气得眼睛水直喷,等于零。

  外婆说好,好,就是不肯下床。你要来硬的,她就哇哇直叫,杀猪的样。

  外婆的老年痴呆症其实并不严重。你要跟她聊天,她都能明白你的意思,只是她的反应是一律的好好。你说下雨了她就说下雨好,你说吃饭了她就说吃饭好,你说死人了她就说死人好,她是我们家的好好主义者。清醒的时候她还会唱歌:英——特——纳雄——那——儿就一定要实现……

  我们说是英特那雄耐尔,不是那儿。她说就是那儿,那儿好!一点办法没有。

  对于小舅的失踪,她也说好。好,大头是去那儿了,那儿好!

  母亲流着泪说:你可不敢瞎说啊妈,不吉利啊。

  外婆说,不吉利好,那儿好!

  二

  回到家我妈一直难过,心口疼。父亲就劝,说老太太是有心灵感应的,她是要在床上等儿子回来呢,还举例说明谁谁家出过的怪事,以证明心灵感应确实是存在的。其实父亲是学理工的,这时也不得不装神弄鬼让我妈睡一会儿。

  其实我妈气的是外婆,她对外婆偏爱小儿子一直心存不满。我外公去世早,两个大姨嫁人也早,从前一个家庭的全部重担早早就落在了我妈身上。她作出了巨大牺牲,自认为是家庭的功臣,甚至直到小舅插队回来结婚以后她才松下一口气。可外婆就是和她不亲,就是愿意和小舅过,一点法子都没有。这让母亲觉得很委屈,小舅讲什么外婆都说好,小舅至今住平房也说好,没有厕所也说好,她觉得她把心操烂了外婆也不心疼。我知道她心里最气的是这个,对小舅的事她还没绝望。只是这些琐事在我们这一代人看来,简直太可笑了。

  我曾经问过母亲:小舅小时候是不是特别可爱?外婆是不是一直沉浸在过去的快乐里?母亲说才不是呢,你小舅从前特别淘,在家老挨打,上学老挨罚,天天站墙跟,是个出了名的逃学大王。你外婆是有病才那样的!

  说起来也确实奇怪,小舅是个天才的技工,车钳锻铆焊没一样不精通,年年是厂里的技术能手,可小时候居然也不爱上学,看见书就头疼。小舅说,那时候老师负责任,要是一天不给我板栗子吃(敲脑壳),老师就会觉得那一天没干活,缺了点什么。他说,小时候我耳朵天天都是红的,是让你外婆揪的,还是你妈最疼我,经常给我揉揉。

  那时,小舅最爱做的事就是看人家打铁,他看见人家风箱一拉炉口火头一窜,就浑身发热,血往外直喷,魂都不在身上了。他十来岁就学会给刀口淬火,能做出像样的锻工活。他说他有了这个手艺下乡插队也没吃过苦,他打的镰刀锄头在那一个县都很有名气。

  小舅十五岁下乡,十九岁回城,招工单位就是外公干了一辈子的矿山机械厂。谁也没料到,进厂的第二年小舅就出了大名。那年江南造船厂在维修一条外国客轮时遇到了麻烦:有一种推八的铁楔要求手工砸进榫槽里,但作业的场地是个半人高的圆筒,大锤抡不开,小榔头又力量不够,而且铁楔必须一次到位,否则就报废了。这下可难坏了造船厂,没法子就向我们矿机厂求援。矿机厂就找老师傅们开会,问谁会打“腰锤”?老师傅说,现在什么都靠机械靠设备,这种手艺早就失传多年了。二十四磅的大榔头抡起来不能超过头顶,而且砸下去要准确够劲,谁都没把握。厂长说,这么个小问题咱都解决不了呀?咱矿机厂的脸叫你们丢尽了。还八级工呢,狗屎!

  其实这问题并不小,人猫着腰,还得使那么大的榔头抡圆了砸,今天谁有这本事?这时小舅跑进来说,他愿意试试,他说他在乡下打过“腰锤”。老师傅们全都不信,说你小狗日的老鼠舔猫X呀,你知道虾子从哪头放屁呀?小舅不服,嘴巴又讲不清,只能犟着脑袋小声嘀咕:试试呗,不信就试试呗,连试都不叫试呀?这样就答应叫他试试,不试不知道虾子从哪头放屁。

  厂里模拟了一个半人高的现场,新领了一把二十四磅大锤,砸核桃。要求是,核桃扔到哪榔头砸到哪,一锤下去核桃拍死,只准流油不准见碎壳。玩过榔头的人都知道,榔头不过顶就意味着重力不垂直,而榔头围着腰甩出弧线又不能见碎壳就必须做到正面落下,既准又狠一锤到位。这不光要技巧,更要一把好力气。那天的结果一些老师傅至今不忘,说是眼珠子都掉下地了:十几颗核桃砸完,居然四周找不到一粒碎渣。

  厂长大喜,连夜就拉小舅坐上吉普车,送到芜城。在芜城,小舅更是风光无限,那个大胡子德国佬一再搂着小舅要亲吻,拉小舅照相。他说小舅要是在德国一定能当上议员,他承认自己是成心为难江南厂的,因为他根本不相信中国有这样好的技术工人。报纸电台也来猛吹,说小舅心怀祖国放眼世界苦练硬功什么的。

  那年也是凑巧,中央美术学院有一个老师带学生到江南来写生,听说了这件事,就要求小舅光膀子打铁给他们看,看过了个个都叫美。真美,美极了。有个女学生摸着小舅的后背激动得浑身发抖。然后他们集体创作了一幅油画,名字就叫《脊梁》,这幅画今天还在省博物馆收藏着。

  八十年代的审美趣味我说不上来,反正那种画搁今天白送人还嫌占地方。我们市百货大楼门口天天表演内衣秀都没人看。不过小舅打铁的样子我是见过的。他个子高皮肤白身材匀称,身上布满三角形的小块肌肉,榔头在火光中舞动的时候那些肌肉全都会说话,好像全都欢快起来呱噪起来,像一只只跳舞的小老鼠浑身乱窜。那时的小舅也是最快活的,榔头像是敲在编钟上,每一个细胞都在唱歌,整个身心都飞升出去。根本不像现在,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额头赛过皮带轮子。

  那一年底,小舅评上了省劳模。

  照说,那时的小舅稍微会来事一点就能走上另外一条道路。可实际上他并不是一个真正聪明的人,他所有的灵气都表现在手艺上。他不爱说话,也不会说话,嘴巴一张就伤人。所以他即使当了领导也是不讨好的。但是不提拔他好像也说不过去,因为同时期进厂的也都当了干部,何况他还是个劳动模范。

  小舅不止一次对我说过:我要不当这个鸡巴干部就好了,我有手艺我上哪混不上饭吃啊?这个问题好像是个宿命,一直在折磨着他。我说,那你现在也可以走啊?听说上海那边就缺高级技工,一个月能挣好几千,你干吗不走?他把眼瞪圆了想半天说,我要是走了这边怎么办?说这话时他的眼睛洞穿出去,似乎看到很远想到很多,很深刻很全面,其实那里头很空洞,什么内容也没有。所以他的悲剧不是当不当干部,也不是有没有手艺,而是他心中有个疙瘩始终解不开。他太认死理了,只有一根筋。

  小舅二十八岁才正式谈恋爱,这就足以说明问题。以他当时的条件,漂亮女工随手抓,可就是搞不成。这期间光我妈给他介绍的就不下四五个,没有哪个能处得下去。原因就一条,他不爱说话。不说行,也不说不行,问他什么都哼哼,哪个女的也受不了这个。

  小舅到二十五六岁还爱找我来玩,一到星期天就来了。我妈总骂他:你就不能约个谁出去逛逛?跟个小屁孩玩个什么?没出息成这样!可他就愿意跟我玩,一点办法没有,钓鱼扳虾,上树掏蛋,逮什么玩什么。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大头——这是我少年时代特有的骄傲。小时候我特别胆小,而且我对外界始终保持着足够的警觉,因为小舅没准儿就躲在哪个路口拐角,冷丁冲出来把我的裤衩往下一拽,让我捂着小鸡满街乱跳。我急了也会骂他:看老子不告外婆收拾你狗日的!他把大拇哥一翘:你告啊,老子要怕你告老子就认你做老子!一直到他结婚,月月出生,小舅和我的友谊才算告一段落。

  那时能跟他聊天逗笑的女人就一个,就是他十七岁的徒弟杜月梅。原因是他根本没把杜月梅当女人看,该说的说,该骂的骂,有时候还在屁股上拍一巴掌。小舅有个习惯,就是嘴巴表达不清的时候,喜欢用手,捅你一下或者打你一巴掌。但那时的杜月梅对他实际上是有意思的,很愿意挨他打被他骂。有两件事情可以证明:一件是小舅不爱吃蔬菜,但特别爱吃杜月梅腌的咸菜。那时上班就有保健票,两毛钱的保健票能打一个荤素炒菜,但小舅就怕吃这个,筷子翻翻眉头就皱起来了,什么鸡巴菜!这时杜月梅就跟变魔术似的拿出一缸子咸菜,高梗白腌得黄黄的脆脆的,淋上香麻油,小舅立马咧嘴笑了。所以有一段基本上是杜月梅替他买饭,打一个红烧肉或者米粉肉,就她的咸菜。吃完了也是杜月梅去涮饭盒。还一件事是调工作。按规定干部是没有义务带徒弟的,但小舅坐不惯办公室,所以就带了一个钳工徒弟。可有一次厂长找他找不着,大光其火。后来发现小舅在帮杜月梅磨钩针(那时流行编织,钩针的精巧程度也是女孩的人气指标),就下死命令要杜月梅跟别的师傅做。小舅居然没敢反对,大概是觉得自己理亏。这件事杜月梅嘴上不说,可心里难受,据说眼睛都哭肿了。

  那时候的杜月梅还是车间团支书,活泼,快乐,天天还唱着歌——年轻的朋友们,大家来相会,天也美,地也美,春风惹人醉……咱们二十年后再相会!

  可惜这段日子并不长,如果长一点也许情况就会不同,两个人也许会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可惜那时家里人太急,我妈还问过他,是不是对那个小徒弟有点意思,小舅张嘴就是:放屁!家里人只好算了。同时也认为杜月梅太小了,要等她能结婚小舅该三十多了,那是不可能的事。其实现在看来两个人心里不是没有,只是不敢承认。小舅对女人太紧张了,紧张到了无话可说,已经分不清喜欢和需要,以至于该正视的时候他也不敢面对。而那一年他已经二十八岁了。

  那一年,出现一个戏剧性的转折,原因是工人开玩笑。

  据我看凡有人群的地方都免不了男女关系方面的精神生活,谈不上谁高谁低,只不过工人更直接一点,更有创造性。矿机厂就发生过这样的事:一个平时嘴巴很油、爱占女人便宜的师傅中午睡觉,被女工解开裤带,裆下糊了一大捧黄油。当然他们全是结过婚的,玩了乐了也就忘了,并不当回事。那天也是这样,午休时小舅睡着了,这时来了个库工找他签字。有人就说,朱师傅啊?睡了,你能亲他一口立马就醒!又有人说,咱们朱师傅什么都行就是那玩意不行,就缺你这一口了!人们嘻嘻哈哈说着这些,库工并不恼,一个人拿着领料单往里去。可到了小舅身边她愣住了。工人睡觉简单,找一张晒图纸或者旧报纸随便一垫就能睡着。夏天,都穿着单衣,小舅那一身肌肉就显得特别动人,让她有点发呆。

  这种表情很奇特,触了电抽了疯一样。这表情立刻被几个女工捕捉到了,几个人一嘀咕,一二三就把库工给拎起来放到小舅身上了。放上了还不能算完,还摁着胯子来回搓上下礅。小舅就在这种哇哇大叫的集体快慰中坚挺起来。有人喊,硬了,他硬了,谁说他不行的?他硬了!工人们拍着巴掌笑啊跳啊,肚筋都笑断了,认为这是最富创意最过瘾的一次恶作剧。

  但事后,库工哭了,骂了流氓。小舅傻了,觉得抬不起头来。再后来,他就决定跟这个库工谈恋爱,再再后来他们就结婚了。这个库工就是我的小舅妈。

  当时我妈是不同意的(也没有其他理由,主要是觉得她不太好看),一再跟小舅说,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小舅说,我都那样了,还怎么改?我妈说,哪样了?不就是开个玩笑吗?可小舅坚持说:我都那样了,我都那样了!

  那个时代确实很奇特。在小舅看来,他都那样了就等于作出了承诺,他就不能不负责任,否则他就真是流氓了。

  这件事我跟月月交流过看法,我认为人的命运确实不可捉摸。人这个东西,我说,真的很偶然,很虚无,很结构,很符号。如果不是那次恶作剧,可能你就不是现在的样子,假定小舅和杜月梅好上了,也许你就是个大美人,一切的一切都要重新改写。

  但月月不以为然,她说,你是烧糊涂了吧?即使那样又能怎么样?如果我比现在漂亮,也许我就不开鞋店了,而是直接去当破鞋。那个来钱多快啊。

  有一天深夜,十二点多了,小舅突然来了电话,说:我回来了。

  我妈抓着电话,一个激灵就坐起来,憋了半天才哭出声,骂:你个死大头啊你死到哪去了啊?

  小舅说:我去了趟省城。

  我妈说:那怎么不招呼一声啊?你要把人急死啊?

  小舅解释,主要是跟月月妈干仗,他懒得罗嗦。原来他是找老领导告状去了。一家人这才把心放回去。

  三

  小舅把一条烟放在我面前,又让月月给我沏了一杯好茶,然后一挥手就把月月撵出去,郑重其事地说:请你帮我搞一个材料。我搓着手说这么高的接待规格我不好意思啊真的不好意思!小舅说:应该的,应该的。月月在他身后一劲地撇嘴,我也装看不见。

  搞材料就是写稿子的意思,工厂里把一切文字的东西统统称为材料。小舅知道我喜欢写小说而不是搞材料,但小说都能写了材料还不能写吗?我算是个还有点品位的人,也经常参加一些文学沙龙,只是暂时成就还不明显而已。但我们报社有个笔名叫西门庆的哥们,是专门写苦难的,已经很火了,他有一次到前街邮政所拿稿费,把柜台的现金都拿空了。这事在我们那个圈子里已经成为标志性美谈,我在家也吹过。我一直深信,有一天我也能这么爽一把。虽然我明白小舅这是因为看重这个材料,但小舅的庄重本身就说明了对我的承认。这也让我带上一点神秘激动的想象。

  他首先申明:你放心,出了问题一切由我承担。

  小舅说,你是我们家的知识分子!

  其实事情很简单,他就是要把矿机厂这几年的衰落给领导汇报汇报,把工人现在的处境跟领导反映反映,把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给领导分析分析。其实照我看,这些破烂事你不说领导也未必不知道。现在我们那个地方哪家国营企业不是这样?哪个工人日子好过?男的蹬板爷女的搞破鞋领导不知道?那些早年离职下海的反倒好了,有了位置也有了积累。而那些听领导话要以厂为家的,现在满大街都是。分工越来越细,连掏耳朵挠痒痒的都有了。现在谁要能想出一个挣钱的点子,立马就有成百上千学样的,可谁来消费呢?领导不知道?

  但小舅不这么看,他坚决要我给他写。他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厂落到这个地步是有原因的。别的厂我不了解情况,不好说,可我们厂我是一本清账,我是眼看着他们一步一步把厂子整垮的。他说,这是一场严肃的斗争!我要和他们斗争到底!他目光如炬气势如虹,很正义。

  他都这样讲了,我也就无话可说,只当陪小舅玩上一把。

  小舅告诉我,这一趟去省城他把矿机厂的第一任厂长给找着了。他说这老头是延安时期搞兵工厂的,现在住在干休所。他费吃屎的劲才把他给找出来。然后这老头又领着他去见了国资办和总工会的人,现在这些人全都答应帮他告状。他说要是省里告不赢,他就去中央告,非把他们告下来。

  说着小舅又拉我到厂里去,他说:眼睛看着我们厂,我才能说清楚。就这样,又陪他在厂区转了大半夜。

  其实这个厂我从小玩到大,龙门吊,大行车,车铣刨镗,全都是我熟悉的。这里有我一半的童年欢乐。而今却人去厂空,无比荒凉。小舅就在这荒芜中讲述了他认为不该如此荒芜的历史。冬夜,风很冷,可小舅却讲得一头是汗,把毛衣解开,胸口呼呼冒着热气。这很让我怀疑自己的观察能力。他高大的身影像鬼一样在墙壁上扭动,使他的动机显得宏大而且飘渺。

  简单归纳一下就是这样:矿机厂的前身是东北某军工企业,五十年代由国家投资,转战千里来到江南,属于当时国家大型骨干企业中的配套项目,是为周围几家矿山服务的特大机械设备厂。到了七十年代末已经发展成设备总吨位号称江南第一的大厂,拥有三千多工人和五百多工程技术干部。按小舅的说法,除了飞机不能造,他什么都能干。到了八十年代实行价格双轨制的时候,厂里要求分出一部分生产能力开发电冰箱(那时海尔小鸭美菱那些牌子连影子都还没有呢),可上级就是不批准,说是要坚持为矿山服务的方向。好,就为矿山服务。那时厂里每年都有电解铜计划,(当时市场上电解铜八千多一吨,而计划价才四千多一吨,谁能批到条子谁就能发财,当时倒腾铜的人比苍蝇都多。)厂里根据这种情况决定自己拉铜杆拉铜线,这样每吨可以卖到两三万,可上级一看又不干了,愣下文件把厂里的拉线车间给砍掉了,眼睁睁看着那些倒爷在厂门口倒卖调拨单。拿到调拨单还不提货,转手又卖给别人。就是活抢啊!小舅说。可领导还要我们维护大局。好,就维护大局。到了九十年代,等人家把市场瓜分完了,原始积累差不多了,领导说你们该下海了,要自己在市场经济中学会游泳了。也行,就自己学游泳。谁怕谁啊?一直到九十年代末,我们厂其实还是能生存的。虽然工人多一点效益差一点,可我们生产的收割机拖拉机还是不错的,农用机械还是有市场的,还是垮不了。好,他看你还不垮,他就给你换领导班子。非把你搞垮不可。他给你换上一帮贪污犯来当领导,看你垮不垮!

  我笑起来,我说这也太邪乎了,领导还能是天生的坏蛋?非把你搞垮不可?小舅说:我看就是故意的。原来我也不明白,以为真是什么产业结构调整,什么阵痛,现在想想,就是故意的!我说,那领导图个什么呢?犯罪也要有个动机啊?小舅沉默了半天,说:捞钱呗。你想想,工厂是死的,设备是死的,怎么才能变成现钱?

  我没有文化啊,是个猪脑子啊,我现在都后悔死了。小舅说。

  我承认想不出这里的道道。但是我认为,这年头捞着了算你走运,捞不着也不用心里痒痒,对老实人而言吃亏是福乃绝对真理。现在出事的贪污犯没有一个是真正狡猾的,我在报社干我还能不精通这个吗?

  小舅摇摇头:我说的捞钱没有那么简单,要拐很多道弯呢。他说:我会给你一些资料,那都是有数据的,不是瞎说的。

  小舅承认,他犯过两次错误,都是不可饶恕的。第一件是让工人集资买岗位,一个人三千块,不掏钱就下岗。他说这是上一届贪污犯来干的事。他们哄他,你是工会主席,老工人,有威信,让他去动员。结果集资款全叫那帮人拿去投资,打了水漂。这帮人调走的调走了坐牢的坐牢了,只有他成了名副其实的猪主席。

  第二件事更愚蠢,这一届新班子来了以后,政府牵头引进了一个港商,让厂里跟港商签订协议,由港商整体收购,全员安置,改成私营公司。但干这样的事要开职代会,表决通过才行,结果领导又来哄他,让他做工作。当时他想,工人已经吃了大亏了,港商又愿意拿出几千万建立收购发展基金,逐步偿还工人的集资款,就同意了。但职代会开完了通过了,到实际过户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称资产十几亿的香港公司不见了,却变成了我们本省的一家港龙公司。注册资本金只有三千万,而且公司副总经理居然就是我们厂从前上级主管局的财务处长(清算时还挂着市中级人民法院破产清算组副组长)!更滑稽的是,他们所谓的注册资金就是以收购矿机厂以后的实有资本来充抵的。空手套白狼啊。

  小舅说:我着急的还不是这个,这些都已经过去了。我现在最着急的是眼下,眼下我们一定要想办法保住厂子。所以你一定要帮我把这个材料写好,要有说服力,要能打动人,让人一看就明白,还不能太长!其实小舅已经讲得很清楚了,他是心里一遍一遍想,想过一百遍了,可一写到纸上就不是那么回事。

  小舅说:我太笨了,没文化真的不行。

  我说,我保证给你好好写。不过小舅你也别太认真了。你写了又能怎么样?现在有谁还关心这种事?你们厂工人关心吗?反正你也不少拿一分钱。人家爱怎么整就叫他整去,他能把喜马拉雅山搬回家当盆景,咱没意见呀。小舅发愣:说你怎么会这么想?你帮了忙,矿机厂全体工人都会感谢你。他说:现在我已经搞清楚了,这家公司的所有承诺都是放屁,不但拿不出一分钱来实现转产,而且还要职工掏钱集资。当然工人也掏不出钱,有也不可能再掏给他。这样他们就有理由卖厂房卖设备,他们真正的目的是要这片地,他们是搞房地产的!

  小舅就是这样的人,他认准的道理是不可拐弯的。可是他在那儿一惊一乍地喊,十分痛苦十分正义,在我看来就二十分可笑。就算他是世界上最后一个把工厂当成自己家的人,又有谁信?就算你把这个事搞成了,又有谁来感谢你?这话我没有讲,我要讲出来他能把我拍死。

  我问,他们现在进行到了哪一步了?小舅说:眼下还僵着。我没签字。我不签字就等于少了职代会这一道。我说,那不就结了吗?不签字他就不合法,不合法他还能把你吃了?小舅又摇头:你到底还年轻啊,法算个什么鸟呀?法院就是他们家开的。现在他还对你客气,又要送别墅又要送小姐。你等着吧,不答应好果子还在后头呢。

  我阴笑,我琢磨着这才是问题的实质。我问,他真给你送过小姐?他点头,是啊。你没要?是啊。你真的没有一点点私心?他愣住了。

  我说:我的意思是,让你下这么大的决心,让你激动成这样,就没有一点点个人的理由?小舅想想,说你是什么意思啊?我说,你太崇高太伟大了,所以让我不太相信。他说:你的意思是我想当厂长?我说一个破厂长能让你这样大动干戈吗?这还不够本质。你就说说为什么非要把罗蒂送走吧,罗蒂妨碍你什么了?你肯定还有别的原因。小舅咂着嘴想想,说你个小兔崽子,你究竟想知道什么?想让我说杜月梅呀,我就给你说了又能怎么样?

  小舅证实了我的一个猜想:他确实去过杜月梅家。是杜月梅的处境让他受了刺激,让他决心去上访告状的。小舅妈说的没错,他确实是心疼杜月梅了。

  小舅承认,他确实喜欢杜月梅,不过这种喜欢是结婚以后自己才发现的,那时已经有了月月,太迟了。但是他们并没有来往,只是在心里憋着。在厂里碰上了,就多看上两眼,看过了心里就酸酸的。有时候碰不上,他还特意去精工车间转转,转过了心里就好受一点。这种心情持续了好几年,后来岁数大了才渐渐淡了。杜月梅到了二十七岁才结婚(是什么原因他也不清楚),嫁的是厂里的一个司机,当时小舅舅妈还包了钱去喝过喜酒。但后来杜月梅的命一直不太好,生过女儿以后丈夫也出了车祸,死了。前年,她女儿小改查出有骨髓炎,这以后日子就一天比一天凄惶。下岗以后她卖过血坐过台,但岁数大了连这种生意也不常有。这样小舅就时常会有一些愧疚和感慨,但并不像舅妈说的那样。小舅向我保证绝没有干过那种事。我想这也是一个男人非常正常的心态,算不上什么。

  那天,杜月梅被狗吓着以后,小舅揣了点钱去看她(工会救济是不可能了,只能从家里偷点出来)。但没想到的是,杜月梅一见他就破口大骂,能捞着什么就砸什么。说朱卫国你妈了个X,你骗我们集资你喝我们血,你害得我们还不够惨啊?小舅本想说点好听话就走的,可遇见她这样就一句话也讲不出来,舌头被台虎钳夹住一样。杜月梅说,你是不是也想嫖啊?这些钱你够嫖几次的,你来啊!小舅吓得掉头就走,可杜月梅把那个钱阄成一团又扔出来。小舅拣起那些钱,可能比他一辈子锻出的铁器份量还要重,那时日头还没下去,空气里弥漫着尘埃,可他眼睛里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见大锤咣咣地在耳朵边上砸。他一犟头又回来了,说,我早想和你好了,我都想二十年了,钱你先收下吧。他的意思是只要你收下钱就行,别的以后再说。谁知这下坏了,杜月梅身子一挺就扑到砧板上,菜刀也抓起来了,说我早知道你就是这么个人,说我就是跟狗睡我也不能叫你污辱我!……

  现在我能体会到,小舅为什么要坚决要把罗蒂送走了,其实他也喜欢罗蒂的,但现在罗蒂的每一声叫唤都让他心里滴血。他不杀死罗蒂,他就要去杀人。

  现在我也能猜到,一连几天站在家门口的小舅其实并没有想什么,他脑袋里是一片混沌。破败的厂房,昏黄的流云,还有凛冽的北风,都不能让他清醒。在他眼前晃动的只有一个人,那个他从前喜欢过的女人。这个女人从前是那样的快乐那样的单纯,跟在他后面师傅师傅地叫着,咯咯咯咯地笑着,如今为了三十块五十块就能随便跟人睡一下!她没有法子,因为她还是个母亲,她还有一个住在医院里的孩子。可她心里还有尊严还有向往,她不能让小舅看不起她。这些都让小舅很受伤害,他不能不对这个女人,还有跟这个女人一样的工人负起责任。

  他都那样了,他就不能不这样!

  小舅站在龙门吊上,瞧着墓群一样的车间,眼睛里全是泪。说咱工人不贱啊,咱要求不高啊,咱工人卖的是力气靠的是手艺啊,只要有活儿干咱就能把日子打发得快快活活,咱怕谁个啊?

  四

  敬爱的XXXXXX同志,您好。尊敬XXXX首长,您好?此致工人阶级的崇高敬礼。XX市矿机厂工会主席朱卫国。这样的信件我打印了十来份,每份两页纸,可以说有理有据,有情有义,把我自己都感动了。然后我又给了小舅一个软盘,告诉他不够了就找一家文具店再打,两块钱。这样小舅就揣着它去了省城。

  接下来的日子就像转个不停的陀螺,每天都一样。我发现我也染上了某种宏大的毛病,我的额头也开始像皮带轮子一样深刻起来。我居然相信小舅能带回一点好消息回来,居然。

  这期间,我还给报社写过几篇小通讯,都是反映下岗工人看病难和孩子上学难的。当然,都给毙了。不过我本来就不抱指望,我知道这不符合主编的导向。我们主编操心的都是后现代问题,比如我市有多少人买了第二套房第二辆车,为什么野菜比蔬菜贵,吃骨头比吃肉还养人,死在家里比死在医院更符合人道精神,看谁能勇敢地面对乞丐,等等。但我还是写了这样的东西,惹得主编龙颜不爽要重新考虑我的续聘问题。直到有一天西门庆来拍我肩膀,说要请我去鸿运楼洗澡,说那儿新来的小辣椒特别有味道。他说,你呀你呀,你怎么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瞧你脖子僵的,快让小辣椒给你暖和暖和。

  小舅是半个月以后叫人给领回来的。确切地说,是叫人给押回来的。被领回来的小舅蓬头垢面,满身黑泥,一笑一嘴白牙。不过看上去精神状态还不错,搞成这样是因为他又去了一趟北京。

  这趟去省城开头还挺顺利,该见的人都见上了,该递的信都递上去了,总工会还给他介绍了一家便宜的小旅馆。但过了两天就不对劲了,来一个处长找他谈话,自称是美国回来的博士。博士开口就叫他先回去,然后又说一通工人阶级最拥护改革最通情达理最有组织纪律性之类的话。他觉着口风不对,就问,那我们厂的事怎么办呢?博士就笑了,说你是省劳模,又是领导干部,你怕什么呀?省里都有政策的。小舅说不是我怕,我怕谁个?我们厂还有三千多工人啊?三千工人都要吃饭呀。那人脸就沉下来了,说你这个同志怎么这么不开窍呢?有个人要求你就谈个人要求,不要动不动拿三千人说话,你能代表三千人吗?组织上怕你吓唬吗?小舅说,我没有个人要求,我不想吓唬谁,我就是担心国有资产流失。博士说:很好,既然你提到国有资产,你知道国有资产谁有处置权?是你吗?你连企业法人都不是,你来谈什么国有资产?你不是瞎掰吗?

  小舅傻了,心想他上次来各级领导都很客气,还让他写材料,怎么几天功夫就变卦了呢?这个博士他上次没见到,说话果然有水平,一口咬定他是带着个人目的来的,弄得他浑身是嘴都说不清。小舅就要求见领导,可所有的领导都说没时间不愿见,都传话让他先回去,让他相信组织相信党。小舅心想我要不相信我干吗写材料告状,干吗来找你们呢?小舅觉得委屈死了,跳楼的心都有了。

  还是干休所的老头有头脑,说:风向变了小朱啊,他们这是背叛啊。

  老头给小舅指了两条路。一,向后转回家去,捏着鼻子不吱声,看他们怎么搞。二,去北京,去国资委,去财政部,去中纪委,去……老头问:你怕不怕死?

  小舅当然不怕死。他又不是为自己,他相信组织相信党,他怕谁个?这样小舅就揣着老头写的几封信,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市委办公室的副主任领着矿机厂的两个领导也到了省城。他们是专程来接小舅回家的,在稻香宾馆摆了一桌,上了鱼翅和鲍鱼,还有乱七八糟叫不出名的海鲜。他们知道小舅酒量大,专门备了一箱五粮液。他们说,朱卫国你狗日的今天不喝够,我们回去不好交差。然后就喝酒,一人拿一瓶,亲不亲,一口闷。小舅心想你知道我去上访,还非要来给我送行?上访是我的权力,党纪国法上都写着,你还把老子鸟咬掉了吗?喝!看哪个狗日的先趴下。然后,那几个狗日的就滑桌肚里了。然后,小舅就摇摇晃晃上了火车。

  小舅没钱,也不敢乱花钱,买的是夜间的硬座车。他盘算着上车就睡觉,眼一睁就到北京了,在哪睡不是睡?结果这一觉就睡出问题来了。车过德州的时候,他闻到了扒鸡香。车过天津的时候,他闻到了肉包子香。睡梦中他还记得扒鸡和肉包子都很好吃,只不过这种香甜的感觉很快过去了。等他睁开眼,天已大亮,这才发现除了手上还捏着一张火车票,他已一无所有。他翻遍了所有的口袋,发现连裤兜里的手纸都没给他剩下。

  这样,他头脑就开始盘旋。他相信,这绝不是一般的小偷。于是小舅坚定地认为:这一趟是来对了。不然他们为什么害怕自己上访呢?连一张纸片都不给他留下呢?这说明他们心里有鬼。于是这个小偷反而帮助了他,让他重新评估了此行的意义,让他觉着自己正在做着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而他们,并不像嘴巴上说得那么理直气壮。他想,老子一无所有就不能告状了吗?老子偏告给你们看。

  这样他走出北京火车站的时候,心里一点都不沮丧不胆怯,而是瞄准了有塔吊的地方,直奔了建筑工地。兄弟,有活干吗?兄弟,我是来北京上访的,没钱了,帮个忙吧?这样问到第三家,他找到一个拌浆的活。可是北京的包工头也坏得很,只管饭不给现钱。现在眼看到年底了,更不愿给现钱。小舅对自己说,管他妈的,先吃两顿饱再说,就干上了。有了这样的心态,以后什么也没难住他。小舅觉着,这正是一种考验,他要是连这点考验都经受不住,他还跟那帮人斗什么斗?这样想想他的这些磨难就非常合理了,甚至有了点精神提升的意思,再苦再累,再饿再冻,都是应该的。

  北京的冬天我知道,我在那上过四年学。那是个屋里屋外两重天的世界,屋里能让你鼻子热得流血,屋外能让你觉得胸膛是个开放的空洞,冷风能从前胸只穿后背。而小舅没有这种感觉,只穿一件毛线衣整天站在寒风里,小舅觉得快活得很。在北京的这几天,他拌过砂浆,扛过麻包,在路边修过自行车。他给自己做了个纸牌子:高级技工,只收现金。还真管用,有一家汽车修理厂还想长期聘用他。最走运的一次是,某工地的罐笼卡在钢槽里,他爬几十米高给人修好了,一次就赚到三百元。开头经理还想赖帐,小舅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还没开口,那小子身子就矮下来。后来他俩还成了朋友,经理还介绍他到郊区的一个上访村去住,五块钱一晚,还管一顿早餐。

  有了这样的经历,小舅信心倍增。他一边给自己找活干找饭吃,一边满世界打听那些大机关。上访村的村友也都是各地来的,他们也教给他一些上访的诀窍,比如怎么排队拿号,怎么给关键的人物递材料等等。这样到了第十天,他给自己买了一套干净外衣,又去理发店修了边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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