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背叛的朝鲜革命

左翼社会党人

一场被扼杀，随后被背叛的革命。朝鲜半岛的现代冲突是始于一场阶级革命，而随着冲突的演化，发展和常态化最终扼杀了这场本应该成为东北亚赤潮扩张的革命运动。

在今天的主流观点里，"朝鲜革命"早就已经成为了一个离经叛道的议题，短暂的半岛历史在今天的社会里更多的被解释为冷战的灌输残余(其中朝鲜代表了绝对失败的一方)，或者被解释为一种恶魔学的神话(金氏家族的自传历史)。而朝鲜的阶级革命，在传统的1945叙事里面被笼统粗暴的划分为苏联人的强行灌输，而在地缘主义的1950叙事里，则被视为是完全不重要的部分而被剔除，因为地缘博弈的参与者中完全不包括默默无名的半岛众生。

但是在被地缘/冷战/民族主义污染前的历史中，我们会发现这些始终被漠视的普罗大众实际上是半岛冲突真正且最庞大的参与者，最终由他们的生活和日常组成了离经叛道的朝鲜革命。

从哪里来的朝鲜革命?

这个问题在电影《太白山脉》中有一个很形象的描述"朝鲜问题始于土地问题，而也会终于土地问题"。

这句话在朝鲜解放伊始更为显得正确，日本帝国的统治下，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八的富农地主和实业资产阶级和殖民者一起残酷剥削着剩余的朝鲜人口。而在北朝鲜，殖民主义的现代性更深一步的通过铁路，现代城镇和不成比例的矿山工业(以及配套的工业农奴制度 )植根其中。

这种残酷的剥削体系在日本帝国崩溃之后迎来了巨大的压抑解放，特别是在独立重建委员会的鼓动下，朝鲜各地如青苗一样长出来数量庞大，派系复杂的各级人民委员会。这些人民委员会由工人大会，农民大会和他的青年组织组成，并且在1945年代表了绝大多数半岛群众的利益，特别是在曾经红色农民联盟植根过的北朝鲜各省---正如平壤市长在45年八月给美军的报告称"朝鲜现在已经失去中央政府，农民们只会遵从他们的人民委员会命令，而且当地警察局也被他们所控制。"

人民委员会的实践在南朝鲜虽然规模更广阔，但是也很快被美军镇压，反而在苏军控制下的北朝鲜人民委员会的权力得到了尊重和某种程度的漠视，这让北朝鲜的社会运动随着自治权力的扩张而变得更加激进。特别是关于土地问题上，北朝鲜的人民委员会运动迅速的分裂成了三个阵营:                                                                                    .

• -支持3-7分成，乃至重新分配土地的亲土改阵营，他们由曾经的红色农民联盟的残党和左翼群众组成
• -支持4-6分成乃至5-5分成的反土改阵营，他们由福音派改革家曹晚植和韩国民主党(资产阶级和地主联盟)组成
• -支持3-7分成，但是支持小农资本主义的天道教青友党阵营，他们是北朝鲜的新兴农民党派
  

而根据地域划分他们在省级人民委员会取得的优势是:

• 北咸镜和南咸镜道:左翼的核心据点，他们分别是红色农民联盟和朝鲜总工会的堡垒
• 平安北道:左右联盟控制，但是同样是左右翼因为土地爆发严重冲突的地方
• 平安南道:受平壤这个基督教徒城市影响，是福音改革派地主，资产阶级和右翼学生的据点
• 黄海道:阶级冲突最为激烈的地方，右翼敢死队和左翼人民自卫军爆发武装冲突
• 江原道(北朝鲜):左翼的坚实堡垒，并且是首先提出土改革命的省人民委员会
  

我们可以看到，北朝鲜的人民委员会运动从一开始就被阶级冲突所牢牢定义，特别是地租问题导致的农村内战局势几乎一触即发；而在城市中，拥护地租制度和反对托管的资产阶级基督教徒和右翼学生(通常是日殖学校的学生)则通过政治活动和左翼运动针锋相对(新义州起义)。

苏联人的占领部队尽管在平壤重建了民政当局，并且试图在人民委员会法定管辖范围之外重建社会秩序(特别是实行斯大林的温和重建的命令)。但是因为对当地严重缺乏了解以及占领军人手问题，始终很少干涉平壤以外的政治活动，一个很典型的例子就是苏联占领军指挥官在占领之初就三令五申要重建的朝鲜警察体系取代各级人民委员会的赤卫队/人民自卫队部门，直到1948年结束才完全取代最后一支群众民兵组织(朝鲜工会的工人自卫队)。而苏军试图在北朝鲜各地建立温和司法体系的努力也因为人手和左右冲突的原因鞭长莫及，只有少数几个村庄在对亲日分子实行私刑或者右翼武装袭击人民委员会时，及时赶到并干预事态，其余的绝大部分城市和村庄完全的形成了群众的人民委员会政治和他们自己的一套革命法律体系。

而这套革命的群众体系，则无时不刻的体现着最为尖锐的阶级矛盾冲突点---地租和土地矛盾。自从45年八月的4-6分成冲突后，各级人民委员会就已经在不同的阶级格局下形成了更进一步的土地政策和农村敌对情况。

鲜花和庆典的革命

而随后的事情我们都比较清楚了，从国外返回的各派朝鲜左翼和本土驻留的共产党人们结成了北方左翼阵线并转化为得到了苏联支持的朝鲜劳动党官僚集团。随后他们从1946年开始就迅速的通过了一系列革命法令，并且成功的通过这些法令获得了新兴底层阶级的支持，最后成功的完成了朝鲜国家的斯大林经济体制的建设。

这段历史时常被冷战史学和恶魔史学所强调，突出了自上而下的苏联灌输或者自上而下的金日成的个人力量。但是正如上文所说的，朝鲜革命绝非一人强力意志决定的，也不是一朝一夕的灌输所决定的。

苏联毫无疑问的在朝鲜革命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尽管由于斯大林最开始的保守策略，平壤民政机关希望建立资产阶级民主政治。但是随后的托管冲突和各地人民委员会因为苏联的漠视而激化的阶级冲突，让苏联被迫放弃了和福音改革派的脆弱同盟，转而和自己完全不了解的朝鲜左翼集团合作。苏联对人民委员会运动的扶持以及托管后对阶级冲突的转向关注，让朝鲜革命没有复刻一场血腥的土地战争。正如同托洛茨基在《恐怖主义和共产主义》中的观点一样，世界上第一批无产阶级国家必定会在泥水和血水中挣扎，而世界上最后一批无产阶级国家则必然是在鲜花和庆典中获得胜利。朝鲜革命必然不是最后的无产阶级国家政权尝试，但是苏联仍然动用了他强大的国家力量让朝鲜革命的前半段如同真正意义上鲜花和庆典一般走向了阶段性胜利。

什特科夫在提出土改建议后，朝鲜的人民委员会运动收到了极大鼓舞，这直接决定了45-46年以来在各省农村和城市中激化的阶级冲突的结局---仅仅花费了25天，北朝鲜的土地改革就在各地人民委员会的巨大欢迎和自发推动下迅速完成了。并且土地改革不仅结束了亲日地主的阶级生命(苏联当局最初的计划)，甚至终结了北朝鲜的地主阶级的历史(农民大会自发的斗争下)。

而新兴的朝鲜劳动党集团在巨大的阶级自治的情况下，为了获得相对的优势执政地位，开展了对中右翼势力的选战。最终劳动党的官僚集团在苏联和工会的支持下撺掇了韩国民主党，同时通过对农民和妇女的民粹主义支持，战胜了小农党派天道教青友党。在光荣的国内支持和苏联支持中以朝鲜的阶级革命最终垄断者身份登上了历史舞台。

朝鲜革命以他的激进性，群众性以及最为突出的温和化进程而闻名 : 群众的人民委员会在自发状态下面临的阶级对峙局面在苏联的大力支持下迅速的演变成了工农阶级摧枯拉朽的胜利；而劳动党集团也能够轻松的在选战中获胜后而避免了一切右翼的报复；右翼地主和富裕的基督教徒只能强饮下失败的苦果成为自发的南逃者-----整个朝鲜革命中，通过中央政府下令被清算(1947大清洗)，剥夺权力和强制放逐的阶级敌人和右翼党内分子仅仅只有五万人，一个对比总人口相当之小的数据(当然各级人民委员会的巡回法庭和革命法律自发处决的亲日地主不在其中，毕竟北朝鲜警察机构直到1948年才建立完善的法律管理体系)。

去往何方的革命

但是自上而下的视角不是朝鲜革命的全部，莫里斯·布朗肖反思法国革命时提出，当每个人的日常生活被铭刻进入历史进程时，革命就因此而延续了，而这也意味着日常私人生活的消退。

朝鲜革命给朝鲜社会带来了全新的社会认同，而之中全新的统治阶级也在这样新的政治认同中崛起:贫农，工人，青年和半岛历史上第一次出现的妇女政治势力。而人民委员会运动和政权的结合让群众进入了不同的集体组织中形成了他们新的政治-集体生活。

人民委员会民兵选拔，人民执法员选举，人民委员的资质审核，大众教育课程和更多的集体政治权力的进入到从村庄到城市的几乎每一个朝鲜家庭，正如同美国记者对20年代苏联的观察一样，"很难想象没有集体会议和最基层的群众权力的生活能够出现"。朝鲜革命意味着第一次传统社会的底层阶级获得了超乎想象的政治权力，特别是关于他们的自我权力控制了他们面向的日常生活；而革命的自发发展致使的劳动党官僚集团和民粹主义的并驾齐驱，让群众权力和官僚权力形成了推动革命双向动力。

历史上第一次咸镜道的左翼工会主义者成为了当地工会政府的领袖，信奉杯水主义的柯伦泰主义者成为了革命妇女组织的主席，青年组织和贫农组织接管了地区警察部门和教育部门(新的教师阶级绝大部分由贫农出身)，选拔出来的人民治安官和人民巡回法庭成为了地方革命法律的最高合法性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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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这个背景下，"主体"这个今天臭名昭著的概念在历史中出现了，主体的最初涵义便是劳动党集团对于朝鲜革命的民粹群众特征和自我权力特征的概括，以更低层度的自下而上和独立的姿态主导的革命方法。

但同样的，朝鲜的官僚集团在苏联扶持和民粹主义的浪潮中，也成为了阶级革命的垄断集团。他们通过强而有力的土改和革命法令获得了革命群众的支持，这些革命法令承诺了等级制度的反转乃至暗示了等级制度不复存在的未来。

劳动党的官僚集团通过激化革命发展迫使苏联支持了劳动党集团对于革命的主导控制，在这点上他和底层的群众运动形成了共谋；而同时官僚集团在进一步发展自上而下的坚定努力让他们极力的控制和收纳革命运动进入党的控制下，在1948年劳动党党员数量扩大到了总人口的十分之一；而官僚集团在权力垄断的问题上的冲突最终为未来的朝鲜革命的最终失败埋下了伏笔。

通过接管和垄断革命的进程，朝鲜革命蜕变出了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但这仍未代表着朝鲜革命的结束，在人民共和国内部群众因为官僚集团对其民粹主义支持的依赖和需求仍然控制着重要的地方权力。而朝鲜革命的阶段成功鼓动了仍然处于痛苦的日殖经济转型剥削的南朝鲜社会，大邱十月罢工和48年的顺天丽水起义显现出了原本被遏止在北朝鲜的朝鲜革命在阶段性群众权力确立后的扩散趋势。

垄断了国内革命，建立了斯大林式官僚主导的计划经济，但是仍然依赖于群众运动根基和民粹主义革命政治的劳动党集团在48年正式成为了革命的垄断者后，在建立工人官僚制度中并行建立了同样是官僚主义机器深入的朝鲜人民军队伍(他的军官制度和朝鲜革命格格不入)。而官僚制度的确立也意味着群众和左翼官僚集团的同盟的变质和转向，底层阶级狂热的革命自主情怀在这个时候被转化为了激进的国防情绪，如同苏俄革命的1927年。

而革命的进一步扩张和社会化随着游击运动和社会对立在南朝鲜的进一步扩散，自然而然的导向了北朝鲜必然的革命输出战争。收纳了巨量革命情绪而将其转化为国防输出情绪的劳动党集团，和南方恐惧革命实施着反共大屠杀的前线政府的冲突在朝鲜革命的这一阶段走向了倒计时。

尾声

正如我们所知，这场原本应该成为朝鲜革命下一阶段的半岛战争，最终成为了二战后神圣的国际秩序的反革命秩序集结，在地毯式轰炸和国际反革命联军的推进下，朝鲜革命的物质成果基本上全部成为了白地。

而朝鲜官僚集团将社会革命的群众情绪转为激进的国防情绪时，也就意味着这场战争的失败将会是这个垄断了革命的寡头集团的末路。但这种事件性的威胁并没有阻止他们之间的内斗和冲突，从江东政治学院的解散对南劳组织的打击，到釜山攻势的党内内讧导致的灾难性后果，让这个自革命以来顺风顺水的集团陷入了极大的打击和分裂中，并且他们的斗争以数十万乃至上百万的革命群众的代价葬送了朝鲜革命的群众运动。

最终在经历了数年的血战和残酷的牺牲后，朝鲜革命迎来了他衰落和残暴的终局，数百万的群众在战争和反革命秩序的重建中被屠杀(同时伴随着建立的革命地方组织和自治制度)，三年计划的经济成果被摧毁殆尽，依赖革命情绪而存续的朝鲜官僚集团威信破灭。

在朝鲜革命之初，朝鲜临时最高人民委员会的外交部长声称，"今天的朝鲜状况和民众的群众权力，我们观察到和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的群众公安制度无比相像...这是群众革命的展现"。朝鲜革命的落魄终局在历史的吊诡上某种意义复刻数百年前的革命残局，在民族战争惨痛的失败和社会经济的崩溃中，来自军事的拿破仑强人结束了革命和他的寡头阶级(党政集团)，让革命不断增长的群众权力固定成为了新的日常秩序和更为严苛的保安社会。

而朝鲜革命的落败和背叛，让北朝鲜在今天成为了一个可悲的波拿巴家族传承的国际贱民，只能通过更为狂热的奇迹力量和军事强权才能在国际社会上取得自己的声音和地位。

我们完全可以承认，朝鲜和今天的半岛冲突，仿佛已经变成了完全来自过去的野蛮伤痕，但同样的这种可悲的结论无法像冷战史学或者恶魔史学主张的那样，回溯到朝鲜半岛冲突开始的契机。因为事实恰恰的相反，朝鲜半岛的冲突和曾经的革命策源地的北朝鲜，在当时是属于这个世界对于未来展望的一部分，尽管这种期许随着革命的落败和社会主义话语的解体而褪色，成为了半岛民族主义和主流话语所侮辱的对象。

但也像我曾经翻译的印尼共产党人乌马尔·塞义德所说，被扼杀和窒息的革命是没有自发成佛之时的，被污蔑和捆绑是他失败的宿命，直到这个世界沐浴在前行者的光辉之前。

左翼社会党人

作者：Communard
链接：https://www.zhihu.com/question/24093014/answer/2488227843
来源：知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