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历史发展的动力机制问题是社会学研究的重要内容。或许最早的社会动力理论在波利比乌斯的循环政体理论中就已经展露雏形。中世纪和近现代以来的欧陆社会理论家对这一问题具有更加耀眼的贡献,从韦伯的《经济与社会》到社会达尔文主义,从启蒙运动以降的进步史观到黑格尔的历史分期理论,从菲尔热的约阿希姆(虽然旋即为彼得拉克的新柏拉图主义所冲淡,但无疑开创了基督教版本的“进步史观”)到黑格尔-科耶夫的历史终结,再到马克思和恩格斯对社会历史动力机制的专注探讨。 总体上来看,这多重社会历史机制理论可以分为两种类型。 一种或许会更为熟知“公羊三世”传统的中国人所熟知,它是一种“发源-顶点”路径。波利比乌斯已经具有某种类似的特征,但他更为强调政体的自然循环,并以此论证混合政体的优越性。约阿希姆以“探索状态”、“智慧状态”和“自由状态”将基督教中三位一体的上帝改写成三位一体的历史,并依次冠以“恐惧”、“信仰”和“爱”的进步特征,历史在神意中走向完满和终结。黑格尔的历史则在日耳曼阶段走向完满,人类历史终结于日耳曼的“理性国家”。至于福山的“历史终结”,不过是黑格尔-科耶夫传统的翻版,自由民主制作为现代版的“日耳曼至高理性”代表人类历史的顶点。 另一种理论传统则更具实证科学的特征,它是一种“经济-政治(政策)”范式。无论是韦伯对德国经济社会发展在现代性总体进程中的探讨,还是直接论及经济政策与民族国家的“共振”,或是马克思就黑格尔的市民社会理论改进提出的社会历史动力机制的“生产力-生产关系”互动模型,都更加具有变量分析和实证科学的意义。当然,就马克思主义的这一分析范式来说,当然这也是科学社会主义之科学性的重要一造。 不过,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20世纪波澜壮阔的社会革命浪潮中,却存在一个独特的变数。这就是具有朝鲜特色的社会主义建设路径。长久以来,世界学术界就朝鲜的社会主义性质和民主问题进行着几乎白热化的争论。但是,朝鲜问题却并非一个简单的政策分析范式问题,或者民主化与民主巩固问题。当代比较政治学和政策科学都无能独立分析和解决它。本文拟将金正日的“主体思想”作为分析对象,跳出政策科学视野,揭示朝鲜国家治理路径选择的政治哲学前提,并阐明金正日“主体思想”对社会历史动力机制解释的独特性。 《关于主体思想》是“为纪念伟大领袖金日成同志七十寿辰,全国主体思想讨论会撰写的论文”,全文不足百页,但内涵信息量巨大。文稿定型于1982年3月31日,本文选取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外文出版社2012年发行本作为研究对象。全文共分为五大部分,分别是:(一)主体思想的创立(二)主体思想的哲学原理(三)主体思想的社会历史原理(四)主体思想的指导原则(五)主体思想的历史意义。 在文本的扉页,主体思想开宗明义地喊出“全世界劳动者团结起来”的口号,让人时时联想起汤普森在《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中抽离出的著名工运原则“让我们的成员无数”。不过,一方面是将无产阶级泛化为“劳动者”,另一方面是通过清晰界定敌人的界限——“顽固的民族主义者、赶时髦的马克思主义者、事大主义者、教条主义者”;主体思想实际上对“人民”提供了一种更加具有“统一战线”意味的理解。紧接着,主体思想将金正日的重要贡献界定为“发动群众参与革命”与“自主地、创造性地解决朝鲜问题”两个方面。在第一部分讨论“主体思想的创立”时,既点明了自主性和创造性,又紧接着指出金正日是“十分熟谙马列理论的”。这实际上隐晦地表明,“伟大领袖”将在后文中对马克思主义做出一番石破天惊的解读与演绎。 第二部分是主体思想的哲学原理,虽然位列第二部分,但由于第一部分大致只相当于一个导论,所以哲学原理实际上是主体思想展开的根本前提,第三部分的社会历史原理也将以此为基础。但这种理解相对于主体思想的实践来说,仍然过于泛化,缺乏凝练。在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外文出版社2020年版的《金正恩时代朝鲜》中,就已经将类似内容具象、整合为“政治哲学”,并以约十分之一的篇幅专论。 但在《关于主体思想》中,用一句话来表达主体思想的哲学原理,就是“人是一切的主人,人决定一切。”这体现在两个方面: a. 人是世界和自己命运的主人。 b. 人在改造世界和拓展命运中起决定作用。 主体思想鲜明地体现了赋予意识以决定性意义的特征。文本中相关表述比比皆是,如:“革命斗争中起决定作用的是人民群众的自主思想意识”;“一切革命都是有意识的运动,革命运动都是从用先进思想启发人开始”;“进步阶级的先进思想则推动着社会发展”;“赋予思想因素以决定性意义”,等等。文本中类似的论述还颇多,而且在哲学原理、社会历史原理等不同部分都有散乱论证,笔者选取了其中较为关键的四条。 事实上,通过重新组合其在文本中出现的时空顺序,我们将会发现一些重要线索: a. “赋予思想因素以决定性意义” b. “革命斗争中起决定作用的是人民群众的自主思想意识” c. “一切革命都是有意识的运动,革命运动都是从用先进思想启发人开始” d. “进步阶级的先进思想则推动着社会发展” 从意识的作用,延伸到人民的意识的作用,进一步扩展到进步阶级的意识。最后,必然归结为一个由全能领导者引领的进步阶级。值得注意的是,不是历史规律,而是人,成为了历史发展的根本动力。哲学原理认为作为社会存在的人固有:自主性、创造性、意识性,而这样的人是世界唯一的支配者和改造者。但是,我们仍需注意,人天然地带有天赋与能力的差异,提供制度和法律的平等并不能泯灭这种自然不平等。实际上这是在承认了人有差等的基础上,委婉地指出最高领袖是一切的主人。 于是,哲学原理中未及言明的人的差异性立即演变为历史社会原理中的:“人民群众的意识化和组织化取决于党和领袖的正确领导。”可以说,一种新的“绝对主义”诞生了。是否承认历史规律,是否承认自然与社会中存在人不能凭空制造和扭转的不可抗力,如何看待历史的动力机制问题,这区分了科学社会主义(以及其他主流意识形态)和金正日主义。 那么马克思和恩格斯是如何讨论社会历史动力机制问题的呢?事实上,就历史发展(社会冲突和革命)的动力(原因)问题而言,马克思和恩格斯不同时期的文本中以不尽相同的方式进行了论证。这就使得社会历史动力机制的根源究竟是经济基础还是阶级斗争的问题,在不同流派的思想家认知中产生了分歧。但本文认为,根源性机制仍是经济基础变动。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序言中认为“我们判断一个人不能以他对自己的看法为根据,同样,我们判断这样一个变革时代也不能以它的意识为根据;相反,这个意识必须从物质生活的矛盾中,从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现存冲突中去解释。”这一观点已经阐明了历史发展的动力就是社会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现存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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